2021年12月08日 09:23 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-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:余跃龙
关键词:糜子;规范读音;汉语方言
糜子是我国华北、西北地区广泛种植的一种粮食作物。《辞海·农业分册》收录“糜子”词条,指出糜子是黍的一个变种,秆上有毛,穗密聚,子实不黏。关于糜的读音,有糜[méi]音,也有糜[mí]音,到底哪一个是规范读音,一直以来争论不休。
糜字读音不同
糜,《广韵》靡为切,属中古止开三支韵唇音字,《古今韵会举要》《洪武正韵》为忙皮切,都读为[mí]音。在《中原音韵》中,糜属齐微韵平声阳,与“梅莓枚媒煤眉湄楣嵋塺”同属梅小韵,读音同为[méi],可见糜字读[mí]、 [méi]二音古已有之。糜与“碑被皮疲臂避靡弥”等字同韵,这些字在普通话中有的读[ei]韵,有的读[i]韵,这是中古重纽有别的反映。《王力古汉语字典》(2000年版)记录糜有两个音:1.[mí]靡为切,平,支韵,明,歌部。2.[méi]音眉。不黏的黍。同[méi],在指称“不黏的黍”时采用[méi]音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(第七版)(以下简称《现汉》)与《王力古汉语字典》的收录和释义情况大致相同,糜字也收录两个音:1.[mí]①粥:像粥一样的食物:肉~。②烂:~烂。③浪费。④姓;2.[méi]糜子:~黍,穄子。《现汉》还指明“糜”的异体字有“穈”二字。
糜子还是子
糜的本义指粥,引申为糜烂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·卷七·米部》记载:糜,糁糜也。各本无糜字,浅人所删,今补。以米和羹谓之糁。糜亦谓之鬻,亦谓之饘。《食部》曰:饘,糜也。《释名》曰:糜,煮米使糜烂也。粥淖于糜,粥粥然也。引申为糜烂字。《说文解字》中糜字并无“不黏的黍”的词义,用来指称“不黏的黍”这个义项的是糜的同音字。《说文解字·卷七·黍部》记载:,穄也,从黍麻声,靡为切。《说文解字注·卷七·黍部》记载:,穄也,黍之不黏者。高注《吕氏春秋》曰:穄,关西谓之,冀州谓之,靡为切。清人王念孙在《广雅疏证》中提到:今太原以东呼黍之不黏者为,武邑人亦呼之曰子,而呼之米为穄米。郝懿行《尔雅义疏》有云:今京师人谓穄为,登州人通谓之黍。清末民初李鼎超《陇右方言·释植物》曰:今呼之已舂者为黄米,未舂者为子。可见,从上古至清代,用来指称穄子、不黏的黍的都是而非糜。今《现汉》将定为糜的异体字,糜字就被赋予了本来属于的“穄子、不黏的黍”的义项。现在通行的绝大多数字典、词典都把子写成糜子。
糜字在汉语方言中多读为[mí]
许宝华、宫田一郎编纂的《汉语方言大词典》(中华书局1999年版)收录糜子的糜有[mí]和[méi]两个读音,词义为穄子、糜子(特指黍属而性不黏),将穄子读为糜子是古代北方方言。糜子的叫法主要集中在我国北方各方言,尤以西北地区、华北的山西、东北部分地区方言为主,但各地读音并不完全相同。今西北地区、华北部分地区(山西大部、河北一部分地区)糜子多读“糜[mi]子”,山西太原、娄烦、灵石、汾阳、大宁、临县、汾西、五台、吉县、运城、右玉等点,陕西西安、合阳、韩城、定边、吴堡、岐山、米脂、绥德、神木,新疆吐鲁番、乌鲁木齐,甘肃兰州、武威,宁夏银川、河北武邑和黑龙江哈尔滨等点都为此读音。北京、山东牟平、山西平定方言则称为“糜[mei]子”。长江以南地区普遍用穄子来指称,如上海崇明方言称为“黄穄”,福建福州方言称为“穄”或“穄子”,江苏南通方言称为“穄子”。
西北地区(包括山西)方言中大量存在由糜字构成的方言词,这些词中的糜也读[mi]音。如山西忻州“糜[mi]谷、糜[mi]穰(脱去谷粒的秸秆)、糜[mi]稙(脱去谷粒的皮壳)”、晋中榆次区 “糜[mi]子米”,陕西吴堡“软糜[mi]子、硬糜[mi]子”、岐山“糜[mi]子米”、合阳“黍糜[mi](可用来制作笤帚的一种高粱)”,甘肃兰州“糜[mi]谷”等。
此外,甘肃、陕西、山西等地至今仍保留大量有关糜子的农谚,从这些农谚的韵脚字也可以印证糜字的读音,如 “重茬糜,买马骑(陕西延安)”“谷地里糜,如手提(陕西、甘肃、宁夏)”“谷雨糜,突破皮(甘肃、新疆)”“立夏高山糜,小燕麦顶地皮(青海、甘肃、宁夏)”“小满糜,顶地皮(青海)”“除糜糜,摸皮皮(河北万全)”等。“糜骑提皮犁鼻”等字相押说明糜字在以上方言中读[mi]音。
软糜子与硬糜子指称不同
糜子可分为软糜子与硬糜子,软糜子与硬糜子是黍类的不同品种。软糜子也叫黄米,具有明显的黏性,主要用来熬粥或制作黄米糕。硬糜子不具有黏性,常被磨成面用来制作馒头等主食。今西北地区、华北的山西等地对软、硬糜子有不同称谓。陕西北部和关中、青海、甘肃、宁夏等西北方言不分黍子是否具有黏性统称为糜子,不具有黏性的称为硬糜子,具有黏性的称为软糜子。山西各方言对这两种不同品种黍子的称谓较为复杂和古老。山西原平、五台、宁武、柳林、永和、大宁等点与西北方言点相同,用软糜子和硬糜子区分黍类是否具有黏性。汾阳、灵石、繁峙、古县、安泽等点不论黍子是否有黏性统称为糜黍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已有糜黍的记载:,今山西人无论黏与不黏,统称之为黍。清程瑤田《九谷考·七十三》也有这种称谓的记录:穄,也。不黏者呼为穄,而黏者专得黍名。张慎仪《方言别录》也记载有:今太原以东则呼黏者为黍子,不黏者为子。山西方言对糜子的不同称谓体现了方言内部的词汇差异,这种差异至少可以上溯到清代,距今已有300余年的历史。
正确处理糜字两音
《现汉》“糜子”中的糜读 [méi]音是对《中原音韵》读音的继承,普通话中糜子的糜也读[méi]音。糜读[mí]音则反映了《广韵》《古今韵会举要》《洪武正韵》的读音。糜字的两个读音正是历史上不同方言语音差异的反映。有部分学者认为糜子应以《现汉》为正音标准,统一读为“糜[méi]子”。本文认为这种观点过于片面,值得商榷。乔全生《地名读音的多元选定》(《光明日报》2021年9月5日第5版)讨论方言中的地名异读现象,指出“地名读音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语言学问题,也不是一个单一的正音问题,不能简单地用普通话读音做规范求统一”。文中提出的承古性、从俗性、容错性、存异性和开放性是地名定音的五个主要原则,其中承古性和从俗性是最重要的两条原则。
本文讨论的“糜子”读音问题也应从承古性、从俗性和开放性等方面加以考量。糜无论读[méi]还是[mí]都是古音的遗存,具有一定的承古性,两个读音不可偏颇对待。糜字的读音差异是不同汉语方音的体现,更是地方传统文化的凝缩。如刻意按照正音标准统一读音,一方面会造成相同音韵地位的一类字读音不一致,违反语音演变的规律;另一方面改变了糜子在当地群众口中千百年来的传统读音,也无法被大众所接受。
(作者单位: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/语言科学研究所)